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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漠謠(下) 第十二章

07/02/2012

幾日過去,霍去病都未出現,紅姑和心硯幾個丫頭都不明白發生了何事。紅姑試探地問了我幾次,我卻一個字都不肯說,氣氛逐漸變得凝重起來,人人都話說得越來越少,說話的聲音越來越低。彼此影響,到最後丫頭們相見時,索性都用眼色對話,你拋我一個飛眼,我向你眨眨眼睛,你再回我一個意味深長地眼神,一來一回,意蘊豐富。我是看不懂她們在說什麼,不知道她們是如何懂得對方的意思。

我指了指送飯的丫頭心蘭和心硯之間的“眉飛色舞”,問紅姑,「你看得懂她們在說什麼嗎?」

紅姑說:「這有什麼看不懂的?心蘭疑問地看著心硯,是問『今天你吃了嗎?』心硯搖搖頭,『沒吃。』心蘭皺著眉頭搖搖頭,『我也沒吃,好餓!』心硯偷偷瞟了你一眼後,對心蘭點點頭,『待會我們背著玉娘,偷偷一塊吃吧!』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表示同意。」

我一口茶水全噴到了地上,一面咳嗽著,一面笑道:「紅姑,看來你剛才進屋時,和心硯的幾個眼神交換也是在問彼此吃了沒有,相約著待會一塊吃。」

紅姑氣定神閒地抿了幾口茶,「我問的不是今天你吃了嗎?而是今天你喝了嗎?」

我拿了絹帕擦嘴,「你就胡扯八道吧!」

紅姑擱下茶盅,「不胡扯八道如何能讓你笑?這幾日臉色那麼難看,你難受,弄得我們一個個也難受。玉兒,何必和自己過不去?明明惦記著人家,心事重重的樣子,為什麼不去看一眼呢?」

我低著頭沒有吭聲。心硯挑起簾子,進來回道:「玉娘,霍將軍府上的管家想見你。」

紅姑立即道:「快請進來。」她站起身,向外行去,「和事佬來了,我也鬆口氣了。再這麼壓抑下去,你們二位挺得住,我卻挺不住了。」

陳叔一進來,二話不說,就要給我下跪,不好去攙扶他,我只能跳著閃避開,「陳叔,你有話好好說。這個樣子我可受不住。」

陳叔仍是跪了下來,面容灰暗,像是一夜未睡,「玉姑娘,當時石舫的孟九爺上門問我關於姑娘的事情,一連跑了三趟,都是我把他擋了回去,也的確……的確給了對方臉色看。少爺雖命人扣下了馬車行的車夫,又封鎖了涼州客棧的消息,但只吩咐我不許洩漏你的行踪,卻絕對沒有讓我為難孟九爺。少爺為人心高氣傲,又是個護短的人,根本不屑解釋,也不願辨白。老奴卻不能眼看著你們二人因為我當日行事差池而逐漸生分。」

我一口氣堵在心頭,艱澀地問:「陳叔,你為什麼要這麼做?我們如今這般的局面就是你希望去病得到的快樂嗎?」

陳叔默默無言,一轉身子朝我磕了三個頭,我雖然盡力閃避,仍然受了他一個,「你起來吧!事已至此,我還能如何?不管打罰都挽不回什麼。你若想說話,就起來說,我沒那習慣聽一個跪著的人說話。」

陳叔仍然跪著沒有動,半天都一句話沒有,我納悶地盯著他,他卻避開了我的視線,似乎正在匯聚勇氣,方可說出下面的話,「少爺昨日早上出去騎馬,突然摔下了馬,昏迷至今未醒。」

話裡的內容太過詭異,我聽到了,心卻好像拒絕接受,明白不過來,「什麼?你說什麼?」

陳叔穩著聲音說:「宮裡的太醫已經換了好幾撥,卻依舊束手無策。平日一個個都是一副扁鵲再生的樣子,爭起名頭來互不相讓,可真有了病,一個二個又都你推著我,我推著你。宮裡已經亂哄哄一片,皇上氣怒之下,只想把那幫廢物點心們都殺了才解恨。若殺了他們能叫醒少爺,砍上一百個腦袋也沒什麼,只是現在還只能靠著他們救命。」

我終於聽懂了幾分他的話,剎那間彷若天塌了下來,震驚慌亂懼怕後悔諸般情緒翻滾在心間,顧不上理他,抬腳就向外衝去。陳叔趕在我身後,一連聲地叫,「玉姑娘,你慢一點,還有話沒有說完。」

看到門口停的馬車正好是霍府的,隔著老遠,我已經腳下使力,縱躍上了馬車,「立即回府。」

遠處陳叔大叫道:「等一下。」車夫遲疑著沒有動,我搶過馬鞭想要自己驅車,陳叔嚷著,「玉姑娘,我的話還沒有說完,聽聞石舫的孟九爺懂醫術,我的意思是……」

我這才明白他先前為何不直接告訴我霍去病生病的事情,而是又跪又磕頭地道歉,原來還有這麼一層原因。

陳叔跑到馬車前,一面喘著氣,一面說:「請大夫不同別的,即使強請了來,人家若不肯盡心看,一切也是枉然。我知道以姑娘的性子,肯定討厭我這樣繞著彎子說話,可我也是真地覺得羞愧,不把話說清楚,實在難開口。如果孟九爺能把少爺看好,他就是要我的腦袋賠罪,我絕不眨一下眼睛。」

我氣道:「你太小看九爺了!」心裡火燒一般地想見去病,卻只能強壓下去,把鞭子遞回給車夫,「去石府。」

陳叔立即道:「那我先回去等著你們。」

九爺正在案前看書,抬頭看到我時,手中的竹簡失手摔到地上。他一臉不能相信的驚喜,黑寶石般的眸子光輝奕奕,「玉兒,我等了很久,你終於肯主動再走進竹館。」

我心中一酸,不敢與他對視,「我來是想請你去替去病看病,他昨天昏迷到現在,聽說宮裡的太醫都沒有辦法。」

奕奕光輝剎那暗淡隱去,眼瞳中只剩黑影憧憧,透著冷,透著失望,透著傷痛。他什麼都沒有多問,只說了一個“好”字,就推著輪椅,向外行去。

陳叔一直等在府門口,看到九爺時,老臉竟是百年難見的一紅,低著頭上前行禮,九爺溫和客氣地拱手回禮,陳叔的一張黑臉越發鬧的跟煮熟的螃蟹似的。

兩個僕人抬了個竹兜來,九爺詢問地看著陳叔,陳叔訥訥道:「府中不方便輪椅行走,用這個速度能快一點。」

九爺灑然一笑,「讓他們把竹兜子放好,我自己可以上去,輪椅派人幫忙帶進去,一會還是要用的。」

陳叔低著頭只知道應好,看到他現在的樣子,想著不知道當日要如何怠慢,才能今日如此陪盡小心,一個大老爺們還一再愧得臉紅,心裡有氣,出言譏諷道:「不知道以前輪椅是如何在府中行走的?」

陳叔一言不發,低著頭在前面快走,九爺側了頭看我,眼中藏著的冷意消退了幾分,半晌後,低低說道:「我還以為你心裡只顧著他了,絲毫不顧忌我的感受。」

剛進屋子,守在榻旁的衛少兒聽到響動,立即衝了過來,見到九爺時,彷若溺水之人看到一根樹枝,絕望中透著渴望。我卻恰與她相反,連禮也顧不上給她行,就直直撲到了榻旁。

他靜靜躺在那裡,薄唇緊抿,一對劍眉鎖在一起,似有無限心事。從我認識他起,總覺得他像陽光一樣,任何時候都是充滿生氣、神采飛揚的,第一次看見這樣的他,安靜到帶著幾分無助。

我用指頭輕揉著他的眉間,鼻子酸澀,不知不覺間已經滿臉是淚,「去病,去病……玉兒在這裡呢!我錯了,不該和你鬥氣。」

九爺搭在霍去病腕上的手抖了一下,他握了下拳頭,想要再搭脈,卻仍然不成,轉頭吩咐:「取一盆子冰水來,我淨一下手。」一旁侍立的丫頭立即飛跑出去。九爺在仍漂浮著冰塊的水中浸了會手,用帕子緩緩擦乾,似乎是在藉助這個冰冷緩慢的過程,平靜著心。好一會後才又將手搭在了霍去病的腕上。

我和衛少兒都是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九爺的神情,彷似透過他在努力叫醒霍去病。九爺微閉雙眼,全副心神都凝注在手指尖,屋子中所有人都屏著呼吸,靜得能聽見盆子裡冰塊融化的聲音。

時間越久,我心中的恐懼越強烈,為什麼需要這麼長時間?九爺的面色平靜如水,一絲波紋沒有,看不出水面下究竟有什麼。九爺收起了手,我緊盯著他,聲音裡有哀求有恐懼,「他不會有事,是嗎?」

九爺的眼睛漆黑幽暗,宛如古井,深處即使有驚濤駭浪,到了井口卻風平浪靜,什麼都看不出來。他沉默了一瞬,重重點了下頭,「他不會有事,我一定會設法讓他醒來。」我一直立在針尖上的心,方又緩緩擱回了原處。

他細細察看著霍去病的臉色,耳朵又貼在霍去病胸口靜靜聽了好一會,手又再次搭在霍去病的手腕上,一面問道:「太醫怎麼說?」

陳叔扭頭看向垂手立在一旁的幾個人,其中一個鬚髮皆白的老頭上前說道:「我們幾人診看後,都沒有定論,心脈雖弱,卻仍很有規律。本來可以用藥石刺激一下,先盡力把將軍喚醒後再做下一步調理。但將軍的症狀有些古怪,往常昏迷的人,只要撬開口,仍然能把湯藥慢慢灌下去,可將軍卻拒不受藥,藥石難以送下,針灸又沒有效果,所以我們翻遍了醫書,也還沒有妥當的方法。」

九爺點了下頭,側頭對衛少兒道:「霍將軍是心氣鬱結,本來沒有什麼,可這引發了他在戰場上累積下的內氣不調的隱症,偏偏霍將軍不同於常人,他的意志十分剛強,霍將軍在昏迷落馬前一瞬,應該自保意識很強烈,所以導致現在拒絕外界未經過他同意強行灌入的藥石。夫人,太醫們的醫術勿庸置疑,他們既然諸般方法都已經試過,我也不可能做得更好。不過……」

衛少兒太過焦急,聲音變得尖銳刺耳,「不過什麼?」

「不過在下倒是有一個法子可以試一下,但這個方法我也只是閒時琢磨病例時的一個想法,還沒有真正用過。」

衛少兒忙道:「先生請講!」

九爺道:「人有五竅,口只是其中一個,皮膚也和五臟相通,藥效不能通過嘴巴進入五臟,不妨考慮一下其它方式。我的想法是把將軍衣服全部褪去,置身密閉屋中,四周以藥草氣熏。」

衛少兒扭頭看向太醫們,太醫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,一人說道:「藥氣蒸熏,勢必屋子會很熱,從醫理來說,對迷症的病人實在不好,有可能會加重病勢。但聽著卻的確不失一個讓藥效進入血脈和五臟的法子。還要夫人拿主意,我等不敢作主。」

衛少兒恨恨地瞪過他們,看著霍去病,面色猶豫,半晌仍舊沒有拿定主意。四周沒有一個人敢出聲,都唯恐萬一有什麼事,承擔不起後果。衛少兒求助地看向夫君陳掌,不是自己的骨肉,畢竟隔著一層,陳掌面上似乎很焦急,嘴中卻只模棱兩口地說了句我聽從夫人的意思。」

我起身向衛少兒行禮,「求夫人同意,拖得越久越不好。」

衛少兒聲音哽咽,「可是如果……如果病越發重了呢?」

我道:「九爺說了能救醒就一定能救醒。」

衛少兒仍然猶豫著拿不定主意,我心裡越來越焦急,但我算霍去病的什麼人呢?到了此刻才更加知道名份的重要性,明明是重若自己生命的人,我卻連一句話都說不上,只能哀求地看著衛少兒。

九爺的眼中,痛苦下滿是憐惜,他忽地對一直沉默地坐在一旁的衛青行禮,「不知道衛大將軍的意思如何?」

惜言如金的衛青沒有想到九爺居然把矛頭指向了他,細細打量了九爺兩眼,「二姐,事情到此,別無他法,只能冒一點險了,就讓孟先生下藥吧!皇上對去病極其重視,孟先生絕不敢草率,一定是深思熟慮後才做的決定。」

衛少兒點了下頭,終於同意。

不愧是連劉徹都無可奈何的衛大將軍,一句話裡綿中藏刀,該做的決定做了,該撇清的責任也都撇清了,該警告的也警告了,竟然滴水不漏。

九爺仔細叮囑著陳叔所要準備的事項,當小屋子的門緩緩闔上後,我一動不動地盯著屋子。

從天仍亮著等到天色全部黑透,小屋子裡仍然沒有任何動靜。只有九爺隔很久一聲的“冰塊”,僕人們源源不絕地把冰送進去。

衛少兒唇上血色全無,我走到她身側,想握她的手,她猶豫了下後,任由我握住了她的手,兩人的手都涼如寒冰,可我們握住彼此時,慢慢地都有了一些暖意。在這一瞬,在這麼多人中,我們的痛苦焦慮有幾分相通。

她越來越緊地拽著我的手,眼神越來越恍惚。求救地看向我,我堅定地回視著她,去病會醒。她支撐不住地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,我背脊挺得筆直,一瞬不瞬地盯著屋子。去病,你一定不可以有事,絕對不可以!

門無聲無息地打開,九爺面色慘白,嘴唇烏青,見我們都盯著他,手無力地扶著門框,緩緩點了下頭。眾人立即爆發一陣歡呼,衛少兒幾步衝進屋子,驀地叫道:「怎麼還沒有醒?」

幾個太醫立即手忙腳亂,全都跑進去看霍去病,我立即回身看向九爺,卻發現九爺已經暈倒在輪椅上。只有一個中年太醫瞟了眼霍去病身邊圍聚的人,趕到九爺身旁細細查看。

我一半心在冰裡,一半心在火裡,痛楚擔心愧疚揪得人似乎要四分五裂。我剛才只急匆匆地要去看霍去病,竟然沒有留意到九爺已經暈倒,他暈倒前的一瞬究竟是何樣的心思?

“恭喜夫人,的確已經醒了。孟九公子為了調理霍將軍的身子,用了些安息香,所以一時半會霍將軍仍然醒不來,但這次只是睡覺,不是昏迷。」幾個太醫一臉喜色,衛少兒太過高興,身子一軟坐到了地上。

聽到霍去病已經沒有事情,我一半的心算放下,可另一半卻更加痛起來,九爺垂在輪椅兩側的手白中透著青,我詫異地握起他的手,如握著冰塊,「他怎麼了?」

中年太醫放下九爺的手,「他的身體本就比常人虛,屋子內濕氣逼人,就是一個正常人呆這麼多個時辰都受不住,何況他還要不停用冰塊替霍將軍降體溫,寒熱交加,能撐這麼久真是一個奇蹟。」

我用力搓著九爺的手,一面不停地對著手呵氣,陳叔對太醫行禮,「還請太醫仔細替孟九爺治療,將軍醒了必有重謝。」

太醫一擺手道:「為了救他人連自己的命都不顧的大夫我第一次見,不用管家吩咐,我也一定盡心。」

我對陳叔吩咐:「麻煩你準備馬車,我們先送九爺回石府。」

陳叔看向仍然睡著的霍去病,「將軍醒來時肯定很盼能見到你。」

彷若眾星拱月,霍去病的榻前圍滿了人,從太醫到丫頭,還有各位親戚,「我盡量快點回來,現在我在不在都一樣。」

陳叔看著九爺蒼白的面容,烏青的唇,面上帶了不忍,微微一聲嘆息,「玉姑娘,您放心去吧!少爺這邊我們都會盡心照顧。」

上馬車時,抬竹兜子的僕人想幫忙,我揮了下手,示意他們都讓開,自己小心翼翼地抱起九爺,輕輕躍上了馬車。那個中年太醫跟著上來,讚道:「好功夫。一點都沒有晃到病人的身體。」

我強擠了一絲笑,「過獎了,還沒有請教先生貴姓。」

他道:「鄙姓張,其實我們已經見過面,當時霍將軍請了我去石府替姑娘看過病。」

“原來早就麻煩過張太醫。」

他搖了下頭,「孟九爺的醫術根本用不上我,能有一個機會聽聽孟九爺講醫術,我應該多謝姑娘。」

張太醫親自煎了藥,幫我給九爺灌下,又細心地囑咐過我和天照應該注意的事項後才離去。

我和九爺離開時,九爺還一切正常,回來時卻人事不知,天照倒還罷了,石伯卻明顯不快起來,幾次看著我想說話,都被天照硬是用眼神求了回去。

因為怕九爺想喝水或有其它要求,所以人一直守在榻側。九爺睡得不太安穩,似乎夢裡也在擔心著什麼,眉頭時不時會皺一下,臉上也常有痛苦掠過。

我第一次這麼近距離看他,第一次這麼毫無顧忌地打量他,他也是第一次完全沒有掩飾自己,沒有用春風般的微笑去遮掩其它表情。

我俯在他枕旁,輕聲地哼著一首牧歌:

“……在木棉樹空地上坐上一陣,
把巴雅爾的心思猜又猜。

在柳樹蔭底下坐上一陣,
把巴雅爾的心思想又想。

西面的高粱頭登過了,
把巴雅爾的背影望過了。

北面的高粱頭登過了,
把巴雅爾的背影從側面望過了。

東面的高粱頭登過了,
把巴雅爾的背影從後面望過了。

……

種下榆樹苗子就會長高,
女子大了媒人就會上門。

西面的高粱頭登過了,
巴雅爾把我出嫁的背影望過了。

北面的高粱頭登過了,
巴雅爾把我出嫁的背影從側面望過了。

東面的高粱頭登過了,
巴雅爾把我出嫁的背影從後面望過了。

……」

九爺的眉頭漸漸舒展開,人睡得安穩起來。我反复地哼唱著歌謠,眼中慢慢浮出了淚花。這是一首在匈奴牧民中廣泛傳唱的歌謠,講述了貴族小姐伊珠和奴隸巴雅爾的愛情故事。

小時候,曾看到於單的母親閼氏聽到這首歌時,怔怔發呆,眼中隱隱有淚。當年一直沒有聽懂,怎麼先是伊珠在高梁地裡望巴雅爾的背影,後來又變成了巴雅爾在高梁地裡望她的背影呢?

感覺有手輕拂著我的臉頰,立即清醒過來。不知道何時迷糊了過去,頭正好側靠在榻上,此時九爺側身而睡,恰與我臉臉相對,彼此呼吸可聞。

他的五個指頭從我的額頭慢慢滑下,眉毛、眼睛、鼻子、嘴唇、下顎,似乎在記憶著,留戀著,鐫刻著;他的眼睛深邃幽暗,裡面竟似天裂地陷,匯聚著五湖四海的不甘後悔,八荒六合的傷痛悲哀。

我被他的眼睛所惑,心神震盪。他總是淡定的、從容的,再多的悲傷到了臉上也只化作了一個微笑。他漆黑瞳孔中兩個小小的自己,一臉的驚慌無措,卻又倔強地緊抿著唇角。

他緩緩收回了手,忽地笑起來,又是那個暖如春風的微笑。風息雲退,海天清闊,卻也再看不清眼睛深處的東西。

好一會後,他笑看著我道:「把你先前唱的歌再給我唱一遍。」

我木木地點點頭,清了清嗓子,「……在木棉樹空地上坐上一陣,把巴雅爾的心思猜又猜……北面的高粱頭登過了,把巴雅爾的背影從側面望過了。東面的高粱頭登過了,把巴雅爾的背影從後面望過了……種下榆樹苗子就會長高,女子大了媒人就會上門。西面的高粱頭登過了,巴雅爾把我出嫁的背影望過了……東面的高粱頭登過了,巴雅爾把我出嫁的背影從後面望過了……」

歌聲完了很久,兩人都還是一動不動。他的聲音輕到幾乎無,「巴雅爾怎麼能那麼笨,他為什麼從沒有回過頭去看伊珠呢?他為什麼總是讓伊珠去猜測他的心思?他為什麼不把心事告訴伊珠呢?他比草原上最狡猾的狐狸還聰明,卻不懂伊珠根本不會嫌棄他的出身,也不會害怕跟著他受苦。」

我因為下意識地認為他不懂匈奴語才放心大膽地唱這首歌,卻忘記了他的博學,也忘記了匈奴帝國強盛時,西域諸國都臣服於匈奴,匈奴話在西域各國很流行,驚慌下問了句傻話,「你懂匈奴話?你知道牧歌傳唱的巴雅爾和伊珠的故事?」

他半吟半唱,「雲朵追著月亮,巴雅爾伴著伊珠,草原上的一萬隻夜鶯也唱不完他們的歡樂!」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著我,「巴雅爾雖然辜負過伊珠,但歌謠唱到他們最終還是快樂幸福地在一起了,你相信歌聲所唱的嗎?」

我不去回答他的問題,自顧說道:「我要走了。」

他轉過了頭不看我,輕聲道:「我真想永遠不醒來,你就能留在這裡陪我,可你會焦急和傷心。」

我剛才唱歌時忍著的淚水突然就湧了出來,忙背轉身子,把眼淚抹去,「你好好養身子,我有空時再來看你。」說完就想走,他卻猛地抓住我的手,一字字慢慢地問:「玉兒,告訴我!你心裡更在乎誰?不要考慮什麼諾言,什麼都不考慮的情形下,你會想誰更多一些?你願意和誰在一起?」

我緊咬著下唇,想要抽手,他卻不放,又把剛才的問題慢慢地重複了一遍,我嘴唇哆嗦著想說什麼,可看到他的憔悴疲憊,不忍和理智掙扎,實在說不出口,只是狠力抽手。

他見我如此,眼中痛苦不捨,各種感情夾雜一起,最終全部變成了死寂,一下鬆開了手,「看到你今日的樣子,其實我已經都明白了,你去吧!」

我不敢回頭,飛一般地跑出了屋子。迎著冷風,奔跑在夜色中,心卻依舊不能平復。

(本章章名:生病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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